波斯猫

狐狸女的夏天


年,夏末,秋初。

某高级公寓,室。

轻雅正把衣服往行李箱里放,放一件,叹一口气。

“叮咚——”

门铃突兀地响起。

轻雅置若罔闻。

“叮咚!叮咚!”

铃声稍显急促。

轻雅扬眉不耐,瞪一眼那门,合上行李箱,坐到沙发上。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门外人的火气迅速飙升,轻雅雷打不动,双手环胸,摆出死磕到底的架势。

铃声陡然停住,安静却只一霎。

“砰——砰砰!”

砸门声。

“开门!快开门!你个死狐狸,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快给我开门!”

吃闭门羹的女人怒火冲天,奈何天生的奶油嗓子,弱了那叫嚣的气势。听起来反倒像只娇嗔发嗲的波斯猫。

轻雅愣了愣,再眨眨眼睛想一想,终于站了起来,慢吞吞地走过去,打开门。

“林狐狸,你真的住这里!”

声音如奶油一般的女人,自然生了一张白晳甜腻的脸孔,更配着一副凹凸有致的惹火身段,端的吐气如兰、媚眼如丝。好一个撩人的尤物,却没撩起轻雅任何的情绪波动。

“苏妍妍,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苏妍妍咬了咬红唇,突然消去怒气,狡黠一笑。

“哎,林轻雅,这就是你以休学为代价换来的新婚生活?”她飘着眼神,朝向大门对面的白墙。

白墙上,四个红漆大字触目惊心——欠债还钱!

只不过,再怎样触目惊心,看习惯了也就罢了。林轻雅面无表情,撇下“无聊人士”,转身往里。

无聊人士不请自入,跟在她后头,伸头探脑,品头论足。

“啧啧,这房子装修得不错嘛。看你老公从前还是有几分身家的,难怪你这鬼丫头肯嫁他。”

这话有点刺耳,轻雅下意识地蹙眉,要发作,忍着没开口,径自坐回沙发,打开箱子,继续整理衣物。

冷不丁地下一秒,一双裹着黑色丝袜的美腿就到了眼前。苏妍妍毫不客气一脚踢上茶几。

“喂,姓狐的,你这样招待客人?我渴了,我要喝果汁!”

轻雅忍无可忍,“姓花的,我警告你!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少来惹我!”

苏妍妍暴跳如雷,“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不姓花!”

“那我也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也不姓狐!”

“哼,那是你天生一股子会勾男人的狐媚劲!”

“呸,我再狐媚,也比你花瓶脑袋、胸大无脑强!”

“你——”

苏妍妍语塞,使出最后一招,亮美声功底,飙海豚音。

似曾熟悉的场景,似曾熟悉的对白,勾起俩人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记忆。

笑,就那样猝不及防,溢了出来。

轻雅笑着摇头轻叹,“苏妍妍,原来我们两个都还和从前一样,一点进步都没有。”

苏妍妍想笑,端着架子不肯笑,“我总比你好,我顶多就是没进步,你还退步了呢。”

极之明显的话里有话,轻雅想开口来着,嘴唇动了动却忽然间心灰意冷,索性扮演游魂角色,整个人往后一仰,靠在沙发后背,望着天花板发呆。

苏妍妍见状,撇了撇嘴走过去,坐到林轻雅身边,拿胳膊捅捅她。

“哎——”

“干嘛?”轻雅随手抓过一只抱枕覆在脸上。

“找到你老公了吗?”

有些事,不管藏到哪里,都无法逃避。轻雅些微透不过气,拿开抱枕,“你都听说了?”

“嗯。”苏妍妍突然不太自在。

轻雅自嘲地笑笑,“想不到消息传这么快。”

“传得能不快吗?你也不想想上学那会儿,风头有多劲,有多少人眼红你。现在知道你准老公跑了,还留下一堆烂债叫你还,笑都笑死一大片了。”苏妍妍恨恨地磨牙。

林轻雅却是没心没肺地,“笑死一大片也不错啊,那我还为这个人口密集度过高的城市做贡献了呢。”

“亏你还有心思开玩笑!”苏妍妍推了她一把,“你这丫头以前不是挺精明的?怎么这么容易就上了男人的当?你以前抢我男朋友的那些头脑都冲下水道啦?”

轻雅撩起眼皮斜了斜苏妍妍,“苏妍妍,你有劲没劲?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干嘛?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抢过你男朋友吗?”

苏妍妍酸溜溜地接过话头,“要真是让你抢过去的,我心里还好受些。”

神经病!轻雅懒得搭理她,把脸重新埋到抱枕底下。

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苏妍妍又在捅她,“喂——”

“又干嘛?”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再隔一会儿,“那你,还欠多少外债?”

“不知道——”

苏妍妍鄙视“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轻雅表示无辜,“我是真不知道啊。银行那边该抵的都抵了,反正就这样了。但是他还借了高利贷。高利贷那东西,你应该懂的,利滚利地没个准数,天晓得我究竟欠他们多少。”

“一帮混帐东西!”苏妍妍义愤填膺。

轻雅没力气跟她同仇敌忾,该骂的她早就骂完了,再骂下去只是在折腾自己的舌头。

如此,轻雅没话好说,苏妍妍也没再问。客厅,陷入寂静。

苏妍妍便在这寂静当中,眼珠转了两转,飞快地瞄一瞄林轻雅,目光狡黠,口里却轻描淡写。

“要不然,这债我替你还吧。”

“……”

抱枕倏然滚落,轻雅跟背后让人扎了一椎子似的,从沙发上蹦起来,“你说什么?”

苏妍妍由不自在转为不自然,却努力地表现自然。“你这什么反应?我说你欠的钱我帮你还,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不仅奇怪,而且可疑。

苏妍妍大呼小叫地,各种喊冤叫屈,“林狐狸,你这也太小人了!我可是一片好心,真心实意地想拉你一把。”

“可你凭什么拉我一把?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切,我们家底子有多厚,你又不是不知道。数目再怎么不小,我也出得起。我们从小玩到大,那么多年的感情,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走投无路吧。”

“但是你跟我绝交了,高三那年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和我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轻雅冷静地一针见血,一句话噎得苏妍妍直翻眼睛。

“你这人——你这人——真是!我那会儿不是让男人刺激的,一时说了句气话嘛?”

“那你现在又说的什么话?吃错了药的胡话?”

苏妍妍恼羞成怒,气呼呼地别过脸去,“不跟你扯了,不要我帮拉倒!活该你被高利贷一刀砍死。”

所谓一报还一报,苏妍妍同样精准无比地戳中林轻雅的软肋。轻雅立时疲软,瘫下来,瘫在沙发上,晦气无比地认栽。

“好吧,把你的条件开出来吧。”

“条件?”苏妍妍又在转眼珠子,“我哪有什么条件?”

轻雅眯起眼,下猛药,“你要真没什么条件,那我就老实不客气了。赶紧地,开支票吧。”

“这个——”苏妍妍怔住。

轻雅暗笑,煞有介事地催促,“什么这个那个?你快点啊!”

苏妍妍把心一横,转过头,涎着脸,亲亲热热地挨过去抱住轻雅的肩膀,“轻雅——”

喝,好娇好嗲的一声唤。轻雅不由自主抖一地鸡皮疙瘩,屁股往旁边挪了挪。“干嘛?你又想干嘛?”

苏妍妍锲而不舍再接再厉,“轻雅,你还记得我哥吗?”

“你哥?”条件反射地,脑海中浮现某人的面容,不是特别清晰,也不是特别模糊。

“轻雅,我哥马上就要结婚了。”

林轻雅本能地戒备,“你哥结婚关我P事?”

“可是轻雅,我哥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他也是被逼的。”

“你哥爱不爱、逼不逼又关我P事?”

“轻——雅——”

“啊——啊?”

“我们两个想想办法,把这婚给拆了怎么样?朋友之间不是互帮互助吗?我帮你还债,你帮我去勾引我哥,让他们结不成婚,怎么样?”

“……”

夕阳西下,高楼大厦里,走出花样年华的两个人。

“轻雅,你就帮我这个小忙,帮帮我啦。”

“……”

“轻雅,你不知道,我哥要是真跟那个女人结婚了,我就死定了。我还有我哥,我们都会被这个女人压得死死的、踩得扁扁的,这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

“……”

“林轻雅!你真的要见死不救?”

苏妍妍停住脚,恼羞成怒。林轻雅自顾自地拖着行李箱,大步向前。

总以为这只花瓶只是有那么一点脱线,没想到她那脑袋瓜根本就是在抽水马桶里抽过。因为不喜欢新嫂子,所以就要搞个小三去拆自己亲哥哥的台,简直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不痛快!

这会儿苏妍妍反而不着急,好整以睱地跟原地等着。“喂,林轻雅,你准备去哪儿?”

去——去哪?轻雅没留神,脚下一个趔趄。

“你还有地方去吗?你还有房子住?或者,你还有住旅馆的钱?”

呃——

房子,没有。钱,似乎还剩一点。十三块八,够买一碗牛肉炒饭。说不定老板看在她年轻貌美的份上,还能半卖半送加个鸡蛋。

“轻雅,回来吧。你离开我,就真的要睡马路睡火车站了。一个不小心,还会横尸街头,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你这么聪明,干嘛要去钻那个死胡同?”

是啊,有活路不走,干嘛要去钻牛角尖?当天使堵塞了所有的出口,她为什么不能去跳恶魔打开的那一扇窗?再说了,苏大花瓶她算哪门子的恶魔?比心眼比智慧,她闲庭信步都能甩那丫头好几条街。

考虑:一秒,两秒,三秒——

脚步突兀地停住。

与其流落街头去当犀利姐乞丐女,倒不如跟在苏大花瓶后头混个挂名小三。至于勾引这回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只要她暗中使点手段,嘿嘿……

轻雅打定主意,行李箱滋溜溜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过来,苏妍妍朝着她,笑得春花灿烂。然后,林轻雅轻启唇瓣,还以微笑。

有人说过,年轻女孩的笑容,能够点燃黄昏最绚烂的晚霞。然而,你是否会读懂那绚烂微笑里,彼此的各怀心思、心照难宣。

——苏花瓶,这次是你自己送上门来让我坑,你可就不能怪我杀熟了。

——死狐狸,只要你上了我的船,一切可就由不得你了。这,就是交易。

****

交易达成在傍晚。傍晚,转瞬即逝。接下来的漫漫长夜,若是实打实地过下去,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一眨眼,醒了。眨不了眼,那就挂了。

苏昊然没挂,但就是头重眼皮重,怎么也睁不开。脑子里像在开轰炸机,一忽儿一忽儿的,嗡嗡作响。

是着凉了?还是熬夜过度?不管哪一种原因,塞两片药、灌一杯咖啡、死挣活挣也要挣扎起床去公司的,未必就是某个苦逼的低层员工。有时候,老板比员工更苦逼,尤其是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的关键时刻。

半小时后,一辆银色迈巴赫缓缓地驶出苏家大宅。

依旧是头痛欲裂,苏昊然皱着眉,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去揉太阳穴。这是他最后的休息空档,等到拐过弯上了马路,神经就要绷紧了。上班时段的交通,可不是闹着玩的。

然而实际上,便在那个拐弯口,正埋伏着两个人,预备和他闹一场好玩的邂逅。或者,更加准确地形容,是其中一个兴致勃勃地要闹,另外一个拼命反对抵死不从。

“你还磨蹭什么?去呀,你快去呀!”苏妍妍极力地把轻雅往前推。

“我干嘛要去啊?我不去,不去!”林轻雅身子极力地往后赖。

“啊?死狐狸,你要反悔啊?你都答应我了!”苏妍妍使力使得青筋暴跳,

“破花瓶,我只答应跟你哥见面,没答应发神经地去撞你哥的车!”林轻雅恨不得一钉子钉在这地上,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相遇才够浪漫够惊艳?”追求浪漫的人憋出吃奶的劲,花容扭曲、吐词困难。

“浪漫你个大头?我还没活够,我还不想死!”性命至上的人连上辈子吃奶的劲也一起憋出,涨到爆红的脸堪比阳澄湖大闸蟹,煮熟了的那种。

“怎么会呢?我哥开车很稳,不上马路绝不会提速。”

蛊惑!

“怎么不会?万一你哥跟你一样,突然脑子进水了怎么办?”

反蛊惑!

苏昊然蓦地打了个喷嚏,身上发冷,耳根却在发热。搞什么?有人在念他?呵,想不到他也会迷信,果然病得不轻了。苏昊然苦笑,左手回归方向盘,双手把稳,打右,转弯,脚下加踩油门。

前方,一直僵持的拔河比赛即将决出胜负。

苏妍妍豁出她这把小骨头,把什么放屁、打嗝、在老妈肚子里翻跟头的劲道统统逼向掌心,猛地一巴掌拍向林轻雅后背:

“你就给我——出去吧!”

轻雅兀自坚持:“我不——啊!”

有时候,坚持,敌不过身不由己。轻雅踉跄着,前跌后撞地,冲向路口。

说时迟,那时快,瞪圆了眼珠掐秒钟都掐不出来的准。与此同时,车内——

“铃——”

搁在车座上的手机响了,苏昊然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性命交关、雷光电闪的一眼!

林轻雅好不容易稳住重心,一扭脖子,呃?呃??呃???那车,没停?!

苏昊然顿生不安,一抬视线,呃?呃??呃???路中间,有人?!

怎么办?跑啊!腿肚子哆嗦,挪不开步子。

怎么办?刹车吧!“呲!——”

车轮与地面急剧地摩擦,伟大的艾萨克#;牛顿告诉我们那所谓的惯性定律。

惯性导致刹车晚矣,惯性导致那无法抗拒人与车的碰撞——

狭路相逢刚者胜!德国车最大的优点,耐撞!更何况这是比奔驰还要贵了好几倍的顶极豪车,价格决定性能,整个一弹你没商量!

轻雅就那么轻轻飘飘地弹了出来,如果上天还能给她一个机会开口,她会毫不犹豫地留下这样一句遗言——“苏妍妍,我靠你丫的祖宗八代!”

……

不远的拐角处,苏妍妍皱眉苦脸,拿手捂着眼睛,想看不敢看,一个劲地胸口划十字。

“上帝保佑,老天保佑,千万别撞坏了死狐狸那张脸,千万别撞坏了死狐狸那张脸!”

……

至于男主角苏昊然,那反应是相当地迅速,车一停稳,就立刻从方向盘上抬起头,甩一甩颠到七昏八素的脑袋,以最快的速度开门。

下了车,那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女人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一场车祸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生了……

医院,发生车祸以后的必然去处。要么,是医院的病房;要么,是医院的太平间。

当轻雅逐渐苏醒,发现自己是躺在了一个超级豪华、可以媲美酒房套房的单人病房里。

呼——万幸,小命到底保住了。那么,比小命次一等重要的胳膊腿呢?

轻雅二度紧张,又是经过一番努力,撑着床板拗起脖子。

再呼——手脚齐全,不过左腿打了石膏。看样子不算严重,就怕会留下什么奇奇怪怪的后遗症。

轻雅正七上八下地摸不着底,外面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打断了她的思绪。

有人来了?——谁?苏昊然?

从来不认为这个名字对她有什么影响力,却在这个时机点鬼上身似的心慌情怯、局促不安。

局促中,来人已近在咫尺。

“吱呀——”虚掩的门一点一点被推开。

没时间细想,轻雅听从本能,躺回被窝,闭上眼睛装睡。却闭得慢了一拍,反叫人逮个正着。

“林小姐,你醒了?”

逮个正着,自然是尴尬与局促并存了。轻雅尴尬着局促着睁开眼睛,紧接着又因为惊讶而瞪大了眼睛。

眼前这位就是——苏昊然?不太像吧。黑框眼镜,瘦削下巴,她记得他以前没这么逊色啊。难道是男大十八变,王子变青蛙了?

其实平心而论,眼镜男虽然长相有点青蛙,但胜在够亲和力,斯斯文文的,博人好感。

“林小姐,你感觉还好吗?”

轻雅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不是苏昊然,苏昊然绝不会这么春风和煦地向她问好。打出生就贴了王子贵族气质的冷淡标签,保持着如冰箱冷藏室一般的零上五度低温。

那样的人,不想也罢。轻雅中止回忆,将注意力集中在眼镜男的身上。“请问,你是——”

眼镜男继续走亲和路线,推着镜框笑了一笑,“不好意思,林小姐,我忘了做自我介绍,我叫李邱,这是我的名片。”

属于职场习惯吧,他自然而然地递上名片。轻雅伸手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极简单的一张名片,寥寥数行干净利落——盛名集团总裁室特别助理李邱。

总裁助理?苏昊然的秘书?

……

****

大集团大总裁的秘书就应该达到李邱这种水准吧,态度温和思维缜密,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方寸拿捏几乎可以精确到毫厘微米。

“林小姐,首先我要代表苏总向你致以万分的歉意。很抱歉,早上是我们集团苏总的车撞到了你。不过很庆幸,你伤得并不严重,我们找了最好的医生替你做了最全面的检查。除了左腿骨折,你基本上没有其他问题,也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

“至于医药费方面,林小姐就更加不用操心了。如果你平时有留意财经新闻,也许你听说过盛名集团和苏昊然苏总的名字。苏总本来应当亲自探望,不凑巧他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要开,所以委托我全权处理。林小姐有什么要求大可以向我提出来,只要合情合理,我们都会尽量满足。”

“……”

“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强调在先。我不知道林小姐当时现场的情况还有多少记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苏总的车正在转弯,以他的视角是不太可能提前发现突然出现的林小姐。然而另一方面,因为苏总按了喇叭,所以林小姐你应该能够清楚地知道有汽车要开过来了。也就是说,林小姐是在完全可以避让的前提下突然冲到了车子前头。——林小姐,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

话说到这份上,听不明白的是傻瓜。这就是苏妍妍精心设计、满心期盼的浪漫结果?结果,她被当成了碰瓷讹钱的女骗子。

“林小姐如果你没什么别的事情,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告辞。”

“李——李先生”

“嗯?”李邱回头。

轻雅微笑,作着不经意,“我能问一下,你怎么知道我姓林?”

“哦,那个啊。不好意思,林小姐。由于事出突然,不得己翻看了你包里的身份证,希望你别介意。”

……

确实没什么好介意的,不就是苏昊然没认出来她是谁嘛。情理之中,预料之中,从很多年前见第一面起,他就一直拿她当空气,压根就没正眼瞧过。苏妍妍还想利用她来使美人计?脑袋让驴踢了吧。

那丫头老是这样,老爱做一些毫无意义、枉费心机的蠢事,每次还总要拖她下水。逃都逃不掉,就跟欠了那花瓶似的。

左腿的伤处,慢慢感觉到疼。大概麻药的效力过去了,所有催眠了的疼痛相继苏醒,继而愈演愈烈。就像往骨头里钉钉子,不紧不慢一锤子一锤子,那滋味销魂得,轻雅急急乎乎要砍人。最好一胳膊就能把那个该死的苏花瓶抓过来,这么嘁哩喀喳三下两下,把她那只花瓶脑袋揪成比三毛还要三毛的秃毛。

死丫头,坑死娘了!咝——哎哟!

顶楼,头等病房区,继李邱离开之后,僻静的走廊响起另外一种脚步,高跟鞋敲击着大理石地砖,刻意地放低放轻,时断时续鬼鬼祟祟。

苏妍妍鬼鬼祟祟地拿包遮着半边脸,在包包的掩护下,东张张西望望。

其实没什么人给她望,医院邪了门的淡季,整一层楼就住着林轻雅一个“伪富”。苏妍妍小心谨慎地摸到伪富门口,再左右一扫瞄,飞快地扭开锁,闪入门内,再迅疾无比地回身关好。

至此,苏妍妍方才松了口气,恢复大剌剌状,“哎,林狐狸,我来啦!”

林轻雅原本在闭目养神,突然间跟打了鸡血似的,双眼忽拉一下子睁开,贼亮贼亮闪着寒光!

然后,接下来——

尖叫声响彻耳膜,“啊!林狐狸,你疯啦?你拽我头发干嘛!”

……

“哪,林轻雅,你别太过份,你再拽,我可就要还手啦!”

……

“啊啊啊!!死狐狸你疯狗啊,你怎么还咬人哪?松口,快松口啊!”

……

那天,当三位美丽的护士小姐温柔地敲开轻雅的病房门——

“林小姐,您好。医生说,您麻醉剂的药效应该退了,需要为您打一针止痛吗?”

“林小姐,您好。医院特别为您准备的营养午餐,希望这菜式能够合您的口味。”

“林小姐,如果您对我们的服务有任何不满,请一定要提出来,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改进。”

那些训练有素的贴心问候,似天使一般的微笑,就只持续到她们进门。进了门,三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呆掉。

这是——病房吗?战场吧。

枕头飞了,飞到角落里,撕了个大口子,飞出来一地鸭绒。至于被子,挂着。挂在床尾的架子上,倒是没破,就是皱巴得不成“被子”形了。床头柜上,水杯砸了;床头柜下,水瓶裂了。热水混着玻璃渣子,相当之触目惊心。

“林、林小姐,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提起这茬轻雅就火大,躺床上一脸悻悻的表情,“没什么,我就是腿疼,疼得受不了了,自己跟自己掐了一架。”

破花瓶,算她跑得快!就扯了她几根头发,便宜她了。

收拾战场的小护士们也很快就发现了那混杂在热水和玻璃渣子中间的疑似女人毛发的东西,捡起来捏在手里,面面相觑,一个两个尽皆心寒胆战、头皮发麻。

……

于是,仅仅隔了一个晚上,轻雅的医院。

“哎哎哎,你听说了没?昨天车祸送进来那个女的?就是住顶楼那个——”

“哦,你说那个呀,长得不错呀,挺漂亮的。”

“屁!漂亮有什么用?她呀,这里有问题。”

“不是吧,怎么可能?”

“切,我骗你干什么?真的,那女的不太正常,无缘无故就摔东西,还拽自己头发,一把一把地拽下来,眼都不眨一下。”

“呃——这也太恐怖了吧。”

“可不是吗?唉,摊上她的护士、医生可倒了大霉了。偏偏这个人还得罪不起。”

“怎么说?她什么来头?”

“她是盛名苏总送进来的,医院合作搞度假村式疗养院的那个苏总。苏总头天就找了院长,说是一定务必要好好照顾。院长已经下了死命令,谁敢惹毛那女的,谁就给他卷铺盖滚蛋!”

“啊?不会吧,那我怎么办?今天晚上正好轮到我值班。”

“还能怎么办?就一句话,一个原则。”

“什么话?什么原则?”

“无事莫近,小心伺候,自求多福。”

****

无事莫近,小心伺候,自求多福。

就因为这条原则,轻雅正在过着除例行查房、送餐之外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的无聊日子。

“嗒啦嗒啦嗒啦”

手机响。

“喂——”轻雅拖长了音调,瘫在被窝里半死不活地打着哈欠。

苏花瓶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依旧活蹦乱跳,“喂,林狐狸,干嘛呢?”

她还能干嘛?闷到长霉毛,拿遥控器按电视玩。

“我哥今天有没有来看你?”

轻雅这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什么破电视台,这么多破广告。再换一个试试。

苏妍妍不无失望,“又没来啊?你住院这都多久了,我哥怎么还没来?那个李奸诈呢?就是李邱,他来过没有?有没跟你提到我哥?”

轻雅哈欠打一半,望着电视,直想骂娘。靠!她居然转台转到了《新还珠格格》!真晦气!

苏妍妍自个儿跟自个儿琢磨,“不可能啊,我哥到底什么意思?他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呀?”

“也许他光想你未来嫂子了。搞不好天天爱爱,把他榨干了呗。”

轻雅坏心眼地推测,惹得苏妍妍嗔怪连连。

“去你的!我哥才不是那种人!”

轻雅不置可否,把遥控器跟手里抛上抛下。她已经对电视台彻底死心了,那就废物利用,练练手腕灵活度。

那边厢,苏妍妍破天荒精明起来,“林狐狸,你老把那个女人挂嘴边,是不是想撇清你自己?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跟我哥已经勾搭上了,你命中注定跑不了了。”

轻雅向天翻白眼,勾搭?什么破词?潘金莲勾搭西门庆吗?西门庆都不记得潘金莲姓字名谁哪里人氏。

“死狐狸,你少给我矫情,我哥都对你用心用到这份上了,你再讲这话有劲吗?”

轻雅皱了皱眉,因那“用心”二字的份量。不喜欢这感觉,苏妍妍却非要深入下去,将这份量放在天平上逐斤逐两地称称清楚。

“林狐狸,我就不信,凭你那聪明劲,你会想不明白。我哥要是只把你当作他一不小心撞到的陌生人,你会住到头等病房吗?那些医生护士会伺候得你像慈禧皇太后吗?还有我哥那个王牌心腹李邱,他可是仅次于我哥的天字号第二号大忙人,安排你一个小小的病患住院,秘书室谁不能解决,有必要动用到他这种级别吗?”

“也许——也许是你哥爱惜羽毛,不想因为车祸纠纷出现负面新闻,对公司有不好的影响。”轻雅勉强招架,挖空心思地找理由。

苏妍妍咄咄逼人,使出杀手锏,“那手机呢?你要怎么解释?没错,你手机摔坏了,赔一个很正常。可有必要赔到那种程度吗?哎!林轻雅,那可是著名珠宝设计公司StuartHughes推出的一款超豪华版!这是什么概念?虽然量产简化,但也很了不得了,我自己都还没有呢!”

苏妍妍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惊叹起来,轻雅很想轻飘飘回一句——有什么呀?不就是个iPhone嘛?不就是,玫瑰金的外壳再镶一点钻石?或者比一点还多一点,究竟有多少颗轻雅数不过来,不过闪闪亮亮的倒是挺好看。

按苏妍妍的说法,轻雅的这只似乎比香奈尔那个叫什么什么卡尔拉格设计师手上用的还要高级一点,应该是苏昊然在英国那家公司特别定制的,保守估计五六十万左右。

切,有什么呀?几十万而已,对于苏家,充其量一阵毛毛雨。可对于她,那就是一场珠光宝气货真价实的钻石冰雹啊。轻雅下意识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到面前,对着四周那圈钻石,拧起眉心大小眼地瞪。

苏昊然哪苏昊然,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怎么能无端无由一出手就是好几十万?难道这家伙的脑袋也让驴啃了、让螃蟹戳了一钳子?

还是老话说得好哇,白天莫念人,晚上别谈鬼。这想着念着,“苏昊然”的名字便当真传进了耳里。

轻雅愣愣地抬起头,电视上在播新闻,屏幕下闪闪发光如钻石一般的大标题——盛名、雅苑两巨头合并,国内酒店业重新洗牌。

“据悉,日前,酒店业两大巨头‘盛名’和‘雅苑’联合发表声明,声称两家的合并案已进入最后的细节商谈阶段。与合并案同时进行的,还有‘盛名’新一任掌权人苏氏长孙苏昊然与‘雅苑’当家大小姐李婧珊的婚礼筹备……”

是什么导致这样一种局面?一边合并,一边结婚,一边谈判,一边甜蜜。四十寸液晶屏上,准新郎准新娘并肩而立,在无数闪光灯前,扮演着天造地设那一对璧人。

轻雅仿佛看见了大祸临头,只要她胆敢往那对璧人中间横插一杠,哪怕只是一个小脚趾头,她绝对肯定马上立刻——横祸天降死无全尸!

电话的另一头,长久的沉默令苏妍妍些微不安。“喂,林狐狸,你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好诡异的安静啊,低气压笼罩着,山雨欲来风满楼……

轻雅吸气,吸气,再吸气,试图将那风雨雷电压回去,“苏妍妍,你——”

靠丫的!一开口,什么都压不住!邪火腾腾烧到头顶,一长串的咆哮,刹那间响彻顶楼!那力度那气势,几可震碎了那只金光闪闪、钻石包边的限量iPhone——

“哎!苏妍妍!你要死你自己去死!你干嘛又拉我做垫背?你欠抽还是欠揍?脑膜炎了是吧?羊癫风了是吧?你竟然敢瞒着不告诉我,你哥这是商业联姻!商业联姻,你懂不懂啊?跟利益挂钩的!你要把它给搅黄了,你、我,还有你哥、你们苏家,我们都得一起玩完!”

会死得很惨吧。苏李两家结不成姻亲,盛名和雅苑的合并势必告吹。到时候,由于合并消息而持续走高的股价极有可能一泻千里。泻下去的仅仅是股价吗?那是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甚至股市动荡、人心不稳,盛名搞不好还会因此陷入危机。

这一切的一切,她林轻雅就是罪魁祸首,人人得而诛之。头一个跳出来找她算帐的就是——

“苏花瓶,你妈不会放过我们的!你信不信,她会把我们两个剁成一块一块,再切成一条一条。”

“我——我妈?”苏妍妍困难地重复,陡然间语言障碍,心脏严重供血不足。

轻雅感同身受,心有余悸。传说中的苏夫人,上一届的盛名总裁,一个她想把你切成一条一条、你就绝不会一块一块下锅的铁血女人!

当人处于恐惧,就会很自然地口干舌燥。轻雅咽了咽唾沫,很自然地伸手拿水喝。喝着喝着,好死不死地,忽然鼻子痒。

这下可要了命,一面要把嘴里的水咽下去,一面鼻头抽抽地要打喷嚏。轻雅伸着脖子,鼓着腮帮子,纠结得快要爆了眼珠子。

“呜——呜——呜——噗!”

终究,脖子、腮帮子、眼珠子加一块,都没能扛得住那痒抽抽了的鼻子。喷嚏演变成喷泉,茶水、口水外加鼻涕,从可以喷出来的地方的悉数喷出,比如嘴巴,再比如鼻孔。

好家伙,那场面壮观得,整个一“双龙出海、飞流直溅三公尺”,险险就溅上了不远处地上那一双锃光瓦亮、完全能够照得见人影的崭新皮鞋。

呃?皮鞋?哪里来的皮鞋?轻雅正暴呛暴咳,满世界地找面纸擦鼻涕。就在这节骨眼上,条件反射地脊背一凉。扭过去的头,重新转回来,视线顺着那皮鞋往上。

鞋子的上面是西装裤,修长的双腿衬出完美的裤型。再来是皮带,系出了男人的“蛮腰”。原来男人的腰,也可以这般尤物,没有一丝赘肉,力与柔融合到天衣无缝。

越过腰,便进入上装范围。看得出,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衬衣、领带,甚至最细节的袖扣,都是价值不菲的名牌。

名牌是什么?越来越多的土鳖愿意大把撒钱炫耀门面的武器。所以轻雅很不待见一身名牌的家伙,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待见这个将这一身名牌穿得漫不经心的男人。

仿佛他天生如此,与名牌无关,与奢侈无关,极贵族极气质的一个男人。贵气到了极致,那精雕细琢的五官反倒做了锦上添花的陪衬。

这形容似乎有点难以理解。或者,可以换一个说法。世上有一种人,你见到他第一眼,他就能亮瞎了你那双钛白金狗眼。好像通了高压电流,强电流的麻痹,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等你找到北了,他早就走远了。等他走远了,你再一回味,会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他的样子。唯一印象深刻,就是这个人——好帅好帅好帅好帅。

——苏昊然,恭喜你,经过这几年岁月的打磨,你已经成功地从妖孽晋升为祸国殃民、该遭天妒人怨的极品妖孽了。

****

遇见妖孽,遇见祸国殃民的极品妖孽,应该怎么做?

尖叫?发花痴?不过是丢自己的脸,娱乐别人的眼。

轻雅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从苏昊然的身上移到别的地方去。别的地方,稍远一些靠门的地方,李邱在向她打招呼。

“林小姐,你好,我们又见面了。最近怎样?恢复得好吗?”

很正常、很符合李邱性格的开场白,不正常、不符合的是他今天的这一身装备。由此装备可以看出,李邱这个人果然不简单,有头脑有力气,能文能武,能挑能扛。只见他,左手一个皮箱,右手一箱水果,肩挎电脑包,腋夹公文包。最后实在腾出第三只手,那一捧大到夸张的粉红玫瑰就只好颤颤巍巍地跟怀里抱着。

轻雅瞧着挺乐呵,李邱居然还能做到从容不迫,从容不迫地将装备卸在一张红木长椅上,只把那捧夸张的粉玫瑰拿在手里。

“林小姐,我来介绍,这就是苏总,他特地抽空过来看你。这花,是苏总祝你早日康复。”

轻雅不得己,又要自投罗网,去面对苏昊然。

“苏——苏总”硬起一点点头皮,挤出一点点笑,就像李邱那种,温和而有距离。可是有距离的陌生人,为毛探病要送粉红玫瑰呢?不知道那玩意的花语是代表初恋吗?

心里面怪怪的,像高兴不像高兴,像害怕不像害怕的。

苏昊然倒看不出什么特别,他面淡如水,惜字如金,只是朝轻雅稍稍点了点头。

这反应又似乎并不认识她的样子。轻雅犯着嘀咕,有点小迷糊。李邱走过来,要把花给她。轻雅继续把“浅笑”笑成“皮笑肉不笑”,笑着向苏昊然。

“苏——总,您太客气了,谢——”

本来没什么,也就是个礼貌性的四目相望,却一不留神陷了进去,就像走着走着突然脚一空掉进了没盖子的阴井,莫名的惊悸!惊得鼻子又是一抽抽。

“啊——啊欠!”

原来,她心悸的时候嗜好打啊欠?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

李邱愣在当场,尴尬止步。能不尴尬吗?很不幸地被那迎面而来的唾沫星子喷了一头一脸。

轻雅大窘,急忙抽张面纸递过去,“对、对不起——啊欠!啊欠!”

于是乎,递出去的面纸拐个弯回来,捂着嘴,“啊欠!啊欠!!”

李邱学了乖,连着忙地后退,退到安全距离,侧目,“林小姐,你——还好吧?”

“没事,我很好,啊欠!啊——欠!”轻雅几欲抓狂,面纸抽了一张又一张,前脚擦掉的鼻涕口水,后脚更快地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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