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猫

想念你,黄小姐


黄小姐已经入土有5年了,可她还经常出现在我身边,请放心这不是个鬼故事,我心里明白得很,她和我肯定在某些地方牢牢焊在一起,毕生不分离。

记得那也是个炎热的夏天,在电话里听到我妈哽咽的声音,我挺着大肚子听到“她被折磨得受不了,想走。这是好事,你不用伤心。”心里松了口气,早就该解脱了,这样爱整洁爱美的人是怎么熬过8年的啊,衰老、时间、习惯最后把她都逼成了一把会呼吸的枯骨、一蓬乱发和阵阵老年人的体味。听到这个消息,我为她高兴。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周后的某天,我正在阳台洗衣服,满手的泡泡浸在水里,眼泪决了堤怎么都收不住,干脆全心全意哭了个肝肠寸断、声嘶力竭,任凭肚子里那货踢得波浪起伏。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她了,再也没有人像她一样爱我了。而我真他妈是个糊涂混蛋。

黄小姐和囡囡

黄素芸的出身,从名字上就看得出来,有点书香门第的意思,人也长得配得起这两个字“素”、“芸”。祖籍在上海附近某个小镇,反正是太爷爷那辈的事情,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口味传下来了,一辈子嗜甜如命;秉性也略显古怪,天然嗲,做了一辈子售货员业绩最好也从没和人红过脸。小时候,有老阿姨到家里来,她们对我说“囡囡,你家家(湖北方言)当年在柜台后面细声细气跟男顾客说话,人家都肯多买一支钢笔呢”。有时候又相当厉害,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她一沉脸全家人大气都不敢出。

她和戴先生的婚姻当然是媒妁之言,洞房花烛当晚才见面。小家碧玉配落没少爷,非常幸运,在随后的文革岁月里,虽然家庭成分不好,但已清贫,没被揪出来批斗。那时候提倡“英雄母亲”还缺乏避孕条件,结果黄小姐一个接一个地生,头五个全是男的,挤在15平米两居室里,上房揭瓦、鸡飞狗跳。我估摸着这事,戴先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老想要个女孩。终于,我妈出生了,叫“德贵”!浓浓的地主老财味,哪像是读书人能起的名字。没办法,德字辈里最宝贵!

可黄小姐总觉得对不住我妈,她老对我说:“我每天早上5点就要起床,那里管得了他们,都是大的带小的,你妈一直都是男孩头,总穿哥哥们的旧衣服。有次你二舅扒火车去北京见毛主席,带回一身虱子,过到你妈身上,还被剃了光头,哭了好久。稍微大一点就要帮我排队买米买油,学着缝缝补补。养女儿哪能这样养呢?”

五个舅舅都动过心思,想让黄小姐帮忙带小孩。她从来都是一翻白眼“老娘带你们还不够啊?”轮到我妈倒好,从怀孕到坐月子全是在娘家。我妈和黄小姐一样,争强好胜,才两个月就把我扔给黄小姐,自己跑去上班了。我没正经上过幼儿园,寒暑假也没法呆在家,劳模的女儿就是这么惨,为了“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我和黄小姐就不给社会主义添麻烦啦。

阳光与银河

那是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住了13户人家,厨房都在楼道里,一个公共厕所,地板是涂了暗红油漆的木头,时间长了就露出树疤和年轮。

二层楼道天花板有个通风口,天气好的时候,下午三点多阳光会斜射进来。我就看到好多好多微小的东西在光里跳动得厉害,我盯着一个点看发现它哆哆嗦嗦,东窜西跑,又有略微细长像条小虫子。看得我都痴了,有人摸我的头,不用回头。黄小姐端了个小板凳,说“囡囡,坐下来看,小心累”。

“你看!阳光里有好多东西啊?我是不是发明了很大的成果啊?”

“那是灰尘,它们总在这里的。”

“原来你也知道啊。它们是太阳派来的吗?”

“是啊,它们本来很大,但是从太阳到地球太远了,一路上没吃没喝就变得这么小了。”

邻居说“这小孩,真有意思。”黄小姐总回答“她以后说不定真成科学家了呢?”

夏天很热很热,大家都到外面巷子里去睡觉。每天下午太阳还剩一点影子的时候,黄小姐总要指挥住在一楼的大儿子“德全,赶紧去占位置!”我大舅来回搬了四张竹床下去,我和表姐就合力拎一桶水,泼到地砖上,每泼一瓢就腾起一阵灰白的尘土,有股湿热的气涌到小腿上。黄小姐这个时候才拿了抹布,把竹床细细抹干净,再端出来西瓜、绿豆汤和象棋。这个时候天发蓝了。

晚上很热闹,小孩子都围着竹床阵疯跑,她牢牢抓着我,拿蒲扇敲我脑袋“你敢跟他们疯,我今天晚上就不搂着你了,叫你被老鹰叼走。”我通常都懒得听她的,一样靸着拖鞋,玩得黑汗水流。偷偷瞟一眼,她正巧也宜嗔宜笑盯着我呢。待到天蓝得发黑,就可以看到银色星辰,连缀成横跨天际的河流,悬挂在我头顶。其间缓急交错,星光盈盈,好像下一刻就会倾泻到我身上来,铺一层叮咚作响,冰爽袭人的银霜。黄小姐轻轻给我摇扇子,我总要牢牢抓着她的手,因为害怕老鹰、人贩子之类趁我睡着把我带走了。她总是指着天上某些星星说,这几颗连起来是个勺子、这几个连起来会变成竖琴。我使劲盯着,从来没有看出来过,脑子里想也想不出,渐渐就糊涂睡着了。偶尔起夜,黑压压睡了一片,呼噜起伏,尿在地上嗞嗞作响。头顶上河流依然。

这些经历我以为一辈子都在,没想到人生竟然是这样,不过十年什么都不见了。

手帕、吃东西、穿衣服和老派淑女

黄小姐喜欢收集手帕,每晚临睡前我们的固定游戏就是鉴赏收藏。她拿出一大沓,叫我挑一条最喜欢的,送给我。剩下的就送给其他表姐。我们把每张手帕都铺开,整张双人床都放不下呢。我最中意黑色背景,有个橘色的芭蕾舞演员剪影的,但是那个粉红格子的、波斯猫的、红头金鱼的我都喜欢。于是,她总想送,我总说自己没想好。最后,有天她说都给囡囡,好不好?我使劲点点头。于是,她把手帕叠成长条,用别针别在我左边衣领下边,每天换一条。黄小姐笑盈盈看着我“嗯,女孩子总归要用手帕的。”

她有个食品柜,谁都不敢打开,除了我。里面几个瓷罐,都是她的陪嫁呢。一对彩瓷小罐,绘的是百子嬉戏图描的金边,盖钮是只小蝙蝠。一只放冰糖,一只放红糖。她说“小时候,我们家不吃砂糖,冰糖才润喉呢。”她把冰糖这个词咬得重重的。还有一对明黄彩蝶的大肚子小口瓷瓶,刚好够一只纤细的手缩进去拿东西。原来据说是藏粮票的,后来用作装我最爱的爆米花和萝卜箫(一种中空的米制品,类似今天的米卷)、京果(酥炸点心)。其实她自己也爱吃,每次关好门,一人一碗开心得很。她喜欢又甜又软的东西,有个小小的锤头,用了好多年油光水滑,把萝卜箫和京果敲敲碎,拿开水冲泡,化了冰糖或红糖吃。

大概10来岁,她有天神神秘秘笑着回家,告诉我今天有好吃的,但是要我保证千万不能告诉楼下大舅家。我答应了,她才从菜篮子里捏出两只螃蟹。第一次见到,伸出指头来东摸摸西摸摸,原来壳是硬邦邦毛是软趴趴,跟电视里一样又不一样呢。黄小姐也激动得不行,说几十年没见着这东西了,她找出剪刀、最大号的针,用火烤了还拿白酒洗了洗。这排场,也从没见过呢。蒸好了,她还煮了姜丝红糖水。我们边吃边喝,她拿工具忙活,懒得理我。我就拿起另一只啃起来,撕撕拉拉,弄得手嘴生痛。黄小姐瞟我一眼,坏笑一声,拿了镜子放在我面前,满嘴都是壳,蟹黄还没吃着油倒是流了满脸满手。

拿了手帕给我擦干净,她慢悠悠把碗里的蟹肉蟹黄递给我,说“囡囡,以后遇到没有吃过的东西,不要动,先看别人怎么吃。至于蟹啊虾啊,这种女孩子吃起来不好看的,宁愿碰都不要碰。你好,自然有人愿意给你剥来吃。”“那我真的很想吃怎么办?”她深深看我一眼“等着!姿势好看最重要。”当时懵懵懂懂,现在吃起这些硬壳动物,遇到硬碰硬的难题,我总想起她的话,柔软一点退一步,忍着等一下,幸运的是总有人看不下去来帮我。这真是她带给我的运气,我想对她说,维持好看的姿势好难啊,总得要自己笨手笨脚磕磕碰碰试过,这种旧式淑女派头也得遇到绅士啊。

穿衣服她也有一套理论,不要小碎花更不要大花大朵,小家子气不静心,纯素色就好;有几件自己喜欢能长穿的就好,要精不贪多。自己做衣服,总给我的裙子加一条腰带,胖了瘦了都要勒出腰来。喜欢穿一种极浅淡的黄,东方人的皮肤其实托不起的,但她皮肤白腻,衬起来真是有点爱娇的意味。老邻居、亲戚们和我妈回忆起来,总说“当年你家家穿得很朴素,但总是整整洁洁,看起来清爽得很。”

黄小姐和囡囡的后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晚上临睡,黄小姐前总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啊?”

“我当然会哭。”

“那你怎么哭?”

我坐在床上,拍着大腿,边哭边喊:“黄素芸,你怎么扔下我走了啊?!”

她狠狠揪我腿,“没大没小!”

后来,我上初中功课紧张,再也没有机会回老屋跟她长住了。她67岁那年摔了一跤,就此活动不便,渐渐瘫在了床上。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春节见面,她蜷缩在被单里,竟然只有小小一团,渴望我多留一会,多和她讲讲生活。她的手青筋暴起,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附在骨头上,脸上是痛苦的,可是手是热切的,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总别扭,总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心里不肯相信,那个床上的老婆婆怎么可能是黄小姐?她怎么肯让自己变成这样?

衰老的眼睛浑浊流泪,年轻的眼睛里东西太多,流不出泪,心里却又伤心又恐惧这种又脏又丑又苦的老法。如果可以回去,好想推开那个小混蛋,抱紧她,说我爱你,你永远是我的黄小姐。

我错过了葬礼,也没兑现那戏剧性的哭法。只是在千里之外,突然有一天明了,黄小姐已经融进我,身体发肤眼神语言都是她,肚子里的,未来的,她依然还会在。是的,她经常出现在我身边,只是我依然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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