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玫
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河源市宣传文化培养对象，喜欢写并一直在写。
如梦年华
三
当我再次打开禹的笔记本时，刚从老马半山的别墅回来。这一阵子忙碌，没有空看她的日记，因为自己的思路已经有点混乱，需要一缕一缕地理清。我工作已经有段时间，工作是在解放碑的一家高级卖场卖品牌男装。人的运气大致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有好运气，运气这事有的人碰得到，有的人碰不到，有的碰不到是一时，有的是一世。这个道理我明白，所以我的第一份工作是某男装专柜的售货员。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老马。
老马是一个外表谦逊行事低调的中年男人，他时常到店里来买新款西服。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干净，细长且匀称，有时间的沟壑和纹路，我递给他衣服的时候，他的手指越过我的脸颊，有淡淡烟草的香气，是那种清淡优雅的，不是浓郁俗丽的。每天下班后，我要赶六点二十分的轻轨，轻轨在李子坝下站，然后转到瓷器口的公共汽车。那天我在轻轨入口处看到老马，他对我说，你来了，我在等你，我想，或许你可以做我传媒公司的总经理。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先是吃惊，后来明白，一个勤于时时更新自己穿着的男人，一定是一个与时代保持紧密联系的人，他说的话必然经过深思熟虑。他的话我明白，不就是想找个床上的伴侣吗。可能每一类人都被另一类人预订，就好像空姐就是要遇上运动员，记者就是要遇到高官。而且有一类人就是要遇到另一类人才会变得更好，就好像巩俐一定要遇到张艺谋，林青霞一定要遇到琼瑶，王祖贤一定要遇到徐克。我明白。
当晚就去了他半山的别墅，他这样的人应该有无数的别墅，他会带不同的女人去他不同的别墅，而不让她们见面。见面，这是禁忌。
我握着他的手说，让我看看，我喜欢这手，然后我突然抬头问他，我叫你什么呀。他说你就叫我老马吧，我喜欢朴素，越简单越好，不要马总不要琳达不要亲爱的。
老马有一个平凡的名字，却有不平凡的商业地位，他是一个商人，他来自发动机王国，重庆这个老牌工业城市一定需要发动机，永生的发动机。传媒公司他并不上心，那只是成功人士的一杯午后红茶，这使我看到，在有钱人的世界里有的事情是可做可不做，而有的事情一定得做。
他的传媒公司在世贸大厦的61层，每天我直穿到云里去上班。传媒公司的活计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一些关系的维护，主要业务是广告代理，偶尔拍点广告片与宣传片。
每个星期也许有一次去到他的别墅，也许一次也没有，偶尔他来公司视察工作时，我们见上一面。低调的人总是不露声色。我在61层办公室里的落地玻璃前俯瞰解放碑步行街的时候就这么想着，或许我跟他玩不起，但是已经开始了，已经来不及了。正午的阳光穿过云层直射到蓝色玻窗上，城市因为这样一个角度的闪亮显得曲奇和生动。
回到小屋，我打开禹的日记，看到一段文字。
10月20日秋晴
我永远记得昨天，昨天是一个魔鬼般的日子。前些日子我在打铜街的西餐厅找到一份工作，我跟说着一口江浙话的老板说我是大学生我会外语，我不要工钱我只要求有住有吃，于是他答应让我在店里当招待。10月19日的中午，阳光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整个打铜街上，这时的打铜街才像极了它的名字，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给予人们无限期许和向往。隔壁冯太太的波斯猫也懒模懒样地跟着出门了，今日的重庆城非常热闹，四处鸣着喇叭，仿佛今日之中国祥和一片晴空万里。就在我想着这些不与人说的心事时，一声刺耳的汽鸣划破这种美好，万般凄烈地冲向我。美好西餐厅门口停了长长一排军车，第一辆军车的后门打开走出一个男人，他刚好站在阳光下，却因为阳光太刺眼我反而看不清他的脸。另一个人从前排走出，他容貌清秀皮肤白皙，他跟第一个下车的男人耳语一阵后，径直走了进来，走到西餐厅老板的面前说了两句话。这个时候我并未意识到我此后的命运将为之改变。
事情就是这么可怕地发生的。那张在阳光下我没有来得及看清的脸成了我痛苦的源泉，而且我的痛苦那么长远地无法阻断。除非我死。那可能吗？如果想死待在北方就好了，反正不久就会被日本人攻下。
我想某一天我老了，我会记得这张脸，这张脸让我再次领略了世事的无奈、人间的无助。就是在今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刘元勋，因为他成了我的男人。
10月19日的下午是忙碌而慌乱的，我被安排到重庆最好的饭店里，是10多层楼高的电梯洋楼，我在房间里看到楼下停了很多军车，士兵从军车里取出好多箱子，正给我搬上楼来。箱子里都是女人的衣服，有西洋的大摆裙子，产自上海的旗袍，英国的香粉，崭新得如初生的太阳，让我一阵一阵地晕眩。然后，有几个女人陪我去一个上海人开的理发店烫头，之后又去恒孚百货大楼买发饰。回来的时候我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她们说晚上8点，刘司令要请你看电影。
从下午四点开始，我就一个人关在公寓的卧室里，谁也不想见，我叫那些女人都离去，我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一直到晚上7点，我都坐在卧室里，中途刘司令差人送了晚餐来，是祺春西餐厅的餐点。我突然想抽烟，打开一盒香烟一支一支地抽起来。香烟的名字叫“情人”，多像我以后的身份。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抽烟，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恐惧。因为恐惧，因为慌乱，因为不可测的未来，我直往一个深渊坠落。
在众多的衣服里，我选了深紫色的细灯芯绒旗袍，我最喜欢这件旗袍的盘扣，盘得不松不紧，像一朵波斯菊。我从小就喜欢旗袍。这条旗袍的叉开得稍高，于是我又配了肉色的玻璃袜子，选了双鞋面绣了珠片的黑色丝绒高跟鞋。我想这次我没办法逃开了，不能像从父亲那儿，那么单纯地逃开了。站在酒店的镜子面前，我很委婉地说了句：再见。
晚上8点，我被带到国泰电影院。国泰电影院放的是好莱坞的舶来片，那个老得可以做我父亲的男人手里拿了一件斗篷披风，披风上镶了珍珠和水钻，他把它轻轻围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拥着我进了影院。山城的夜已经很凉了。影片的剧情我记不住，无非是爱情，不是凄楚就是绝望，一如此刻的我。电影散场后，我们又去国泰影院附近的夜宵档吃了汤圆，再回到电梯公寓已经是12点过，是新的一天了。
我猜想他无时无刻不带着枪。在红色的帷帐里，他解下别在腰间的枪，像按倒我一样啪地一声把枪按倒在桌子上，这就是一个军阀的本事。
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那个长得白白的年轻人对我说：“上午好。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他继而又说到：“你叫我文辉吧。”我说你就是那天下午进西餐厅找我的人，你是他的副官、助手、亲戚?他很有礼貌地笑起来，他说：“严格说起来司令是我的堂侄儿，他应叫他叔叔，只是，只是……我们都不这么叫。”“这么说起来我也应该叫你叔叔咯？”我一边笑起来一边抽出一支烟，可能我的动作不够娴熟，烟掉在我跟他之间的地板上。他俯身拾起来递给我说：“随你。”不知为何我觉得这极为简单的两个字很有些重量，但具体为什么又说不上来，总之他给我的印象不坏，就当是在这个“家”里结识的第一个面善的人吧。
接着他又问我愿不愿意搬到白象街司令的府邸去住，如果不愿意可以到司令为我准备的公馆去住。我说好啊，无所谓，就去公馆吧。下午，我就到了位于七星岗的刘公馆。文辉走的时候，我叫住了他，我说你能告诉我司令有多少女人吗？文辉说，放心吧，司令是好人，临走了他又掉过头说，你很漂亮。这一句话是这两天来唯一让我觉得有所动容的话语。
现在我正在刘公馆一楼的书房里写下这篇日记，往后要发生之事不在我预料之中，正如我是如何走入刘元勋的视线如何成为他的猎物我一无所知一样，仅仅是迷茫。昨天之前我还对自己说我不想再流浪了，一个女子，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身份没有钱财，只依靠倔强的念头，那顽强越来越弱。又经历昨天，虽只有几十个小时，却身经百战一般劳累，想那是天意，天意历来只有顺从的份。这两日如同经历了一个世纪一般漫长，又如电闪雷鸣一般迅速，让我有置身梦境之感。这是我吗，这是我以后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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