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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负如来不负卿
从来处来
我叫绿萝，据说是陈阿婆从水里拾来的。
彼时圣水湖畔，秋光潋滟，北雁南归，雁群飞过，声声嘎嘎做响，翅膀鼓起好大的风。在湖水边剥青麻的陈阿婆感觉自己都要被风吹走了，忽然看见领头的雁子向湖中抛下一片金光。陈阿婆涉水走向金色的影子，原来是一个襁褓，被一个巨大的绿萝托着，襁褓里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婴儿，吮着小手指正酣睡。
于是，每天剥青麻的陈阿婆背上多了一个襁褓。人们好奇的问陈阿婆，你这老蚌啥时候含珠了？陈阿婆板起满脸核桃纹说，可不敢轻慢，这是佛祖保佑，上天给的孩子。陈阿婆孤苦一生，总觉得是自己心诚感动了佛祖。于是除了剥麻纺纱，更潜心供奉佛祖了。
我记事的时候，陈阿婆已经很老迈了，她让我和村里的囡囡一样叫她阿婆，她说她不敢当我的父母亲人，只求我能陪她老年说话作伴，我其实觉得我的作用就是一只人脸波斯猫。于是我就成了一个没有亲人父母兄弟，没有姓氏的孩子，陈阿婆叫我绿萝，她说我是佛祖的孩子，因为我出世的时候风中除了雁鸣，还有隐隐梵音轻袅。我觉得她是老了，糊涂，失忆并且开始喜欢幻想。
那个包着我的金黄色襁褓，倒是真的有，据陈阿婆说料子极好，她拿了给我做肚兜了，因为不想浪费材料，比较大，她要我成年时候再穿，裁下的一小块角料也让她做了几个香囊给我日日换样挂在腰间。
我和村里的孩子一样，水边长大，每天跟着大人剥麻，浣纱，纺麻，织布，日子过得简单平凡。没青麻可剥的日子就去河边捡螺蛳，煮汤味道鲜美。圣水湖里的鱼是不能轻易去捞的，每年只有冬季过年的时候才开渔两旬，开渔节的时候要载歌载舞，用牛羊供奉上天，用鲜果进献佛祖，有老年的僧人念超度的咒语。我不知道这样复杂的仪式是一种敬畏还是一种感恩抑或是一种虔诚，只是每天像别的孩子一样的跟着疯跑，感觉好热闹，和尚唱歌很好听又有好吃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年，陈阿婆有一天剥麻的时候一头栽进圣水湖，再没有醒来。我并没有很伤心难过，人不是都有生老病死的吗？陈阿婆十年前就准备好了棺椁衣料，就在西屋屋檐下摆着，我小时候还进去里面捉过迷藏，阿牛哥他们都找不到我。她甚至教过我她死了，我怎么给她念经超度，让她早登极乐，当时觉得很好笑，一点都不认真。我按她说的为她清理了仪容，村长派人给她挖了墓穴，她躺进棺材里的时候神态安详，嘴角隐有笑意，真的像是要去登极乐了。我第一次跪在地上庄重也虔诚的给她念了超度的咒语，然后村里的人一起把她抬走埋了。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会去带些酒水果子去她坟上，给她送纸钱。
二不负如来不负卿
向去处去
日子不好过了吗？
听说北边在打仗，死了好多人，开渔节的时候老和尚都没有来念经了，据说出山的路被官兵封了。没有了佛祖的庇佑，所以今年圣水湖的鱼出的特别少，鱼干也晒的不多，青麻也换不了几个钱，村里很多人家都开始挨饿，村长都有些愁苦。他的两个大点的儿子都出去讨生计了，据说当兵可以挣钱，到军营里有吃的，还能拿回两串钱，换些糙米，够一家人吃两个月粥（他们家还剩两个大人两个弟妹），以前一串钱是可以够吃一年粥的，所以粥是贵了吗？
给陈阿婆烧完纸钱，天上下起了灰蒙蒙的雨，周遭都是湿漉漉的，腊月里风一吹湿衣裤粘着身上有些刺骨。路边有一团灰色的影子，走进一看是个僧人的袍子，一个人趴在地上，翻过来一看眉目有些清秀，身量未足，骨肉如柴，是饿的吗？连和尚都要饿死？
这个小和尚的重量都不及一捆青麻，抗在肩上一点不吃力。
和尚吃鱼算不算是破戒呢？我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就很自然的喂了他鱼汤，我今晨下水捞的新鲜的鱼熬成汤，奶白的颜色，又浓又香，鲜美的很。
我是吃鱼长大的，每次去湖里捞鱼陈阿婆都说是罪过，可是最后她还是笑吟吟的把鱼煮熟了给我吃，然后还不忘去佛龛烧香跪拜请求佛祖原谅我的过错。我这里是四季都有鱼干的，这个事情只有村里阿牛哥知道。可是他并不告诉别人，他自己却不去捞，他说那是佛祖的东西，而我是佛祖的孩子，所以能吃？我们住的地方离圣水湖最近，进湖里抓鱼也最方便了，在阿牛哥和陈阿婆的纵容下，我从三岁起就自己下圣水湖里捞鱼，到后来自己晒鱼干烤鱼做鱼羹样样精通，这许多年，手艺更是炉火纯青。
喂第三碗鱼汤的时候他醒了，睁开的眼睛真是好看，可是目光清冷，拒人千里，是我救了你耶。
他退出我抱着他头的臂弯，警惕的四下张望。
他问你是谁，我说我是绿萝，这里是圣水湖陈家村。
他咂了咂嘴，有点嫌弃的皱了一下鼻子，我好心提醒他你吃的是鱼汤哦。
他打量我一眼，目光好似在我身上停了一下，有什么不妥吗？我纳闷。他的眼神忽的又收回去，再不说话了，我以为看错了，收拾了东西，低头纺青麻。
他休息了半日，天黑的时候，起身要走了，我给他拿过一个小包裹，是我烤的鱼。“够吃三天的，能翻过山了。”他迟疑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
也罢，佛祖今日成佛，我今日成魔。扔下一句话他就走了。
我当时不懂，后来知道，那天是传说中的佛祖成佛日——腊八。一个很美丽的传说，说的是佛祖小时候是个王子，潜心修炼而不得法门，腊八那天他独自一人到连禅河盼苦修，饥寒交迫晕倒在菩提树下，这时候一个牧女茜迦罗越路过，用各种野果各种米搜了八头牛的奶水煮了粥，喂了他，佛祖吃饱了精神恢复，往菩提树下一坐，感觉眼前一亮，周遭云动，神仙集聚，仙乐齐名，众神说他已经成佛了，然后这天就叫腊八节了。
怎么感觉和我出生的时候一样啊？怪不得我是佛祖的孩子。不会是这个王子饿晕了做美梦吃肉娶媳妇吧？我惊了一跳，这么不庄重的想法怎么会有？我可是从小念佛的呀，虽然我并不吃斋。
三不负如来不负卿
落花时节
村里的日子依旧不好过，游牧民族崛起，马蹄横扫大陆，老皇帝死了，他的儿子继了位，军队还是一溃千里。听说村长的儿子们拥立了一位前朝遗孤为王——贤王。他们一直打到皇宫里去了，杀死了新皇，网罗了一些南方的势力，但是与北方的战争打的并不顺利，于是南北各具一方，十年征战。
我十五岁的时候，阿牛哥在向我求过一次亲不成之后，也出去当兵了。
阿牛哥说绿萝我娶你回家吧，我说你为啥要娶我呀啊，阿牛说我娶了你，你就是我娘子，我就能照顾你了。我说我是佛祖的孩子不需要你照顾，佛祖是我爹，圣水湖是我妈，你看我鱼干晒的又干又香的，青麻纺的又快又好，我现在都能扛起两捆青麻了。日子不愁为啥要人照顾呢？好奇怪呀。
大约是佛祖二字让阿牛却步了。阿牛恨铁不成钢的走了，去找村长的儿子们了。
我十八岁的时候，南北两朝打了史上最大的一次战争，当年大旱，各地饥荒，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两朝为了战备却依然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揭竿而起。当时已经分不清谁和谁有仇，谁又和谁有怨，就像一群猴子争果子，谁抢了自己的果子就和谁打。杀红眼时候，谁又记得什么苍生，什么家国，什么佛祖？
圣水湖也干涸了大半，往日的湖底被烈日晒得列出一道道沟壑，鱼早已被饥民抢光，剩的只有黑色的淤泥，螺蛳也好像绝种了。没有青麻也没有鱼，只有昔年存下的鱼干勉强熬汤度日，十八岁的日子居然这么艰难，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疾苦。
为什么要打仗啊？你们这些死猴子，不能自己老实摘自己的果子吗？杀人家干吗？抢人家干吗？我日日在湖底搜索鱼的影子，无果，便蹲在地上拿芦苇乱画乱戳一通，好像那些就是惹事的猴子们，我的芦苇能穿破他们的脑袋。
姑娘这么大的气从何而来？背后有道清朗的声音问。
你管得着吗？死猴子……我边起身说话边回头，声音戛然而止。
好俊的男人啊，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容纳多少小星星呢？我眼睛里的星星现在数也数不清。
这个，这个，你说什么？我有点羞怯的结巴着。
好毒的丫头，和以前一样。他笑了阳光都温柔了许多。
我们认识过吗？我疑惑。
哈哈，我八年前见过你，你还没有变。他清朗的声音划过我的耳鼓，我感觉心跳的更快了，却还倔强的说，我不认识你啊，难道我八年都没有变吗？一定是你记错了，不是女大十八变的吗？
他的眼睛望着我，眼神更加的幽深。阿，阿牛，阿牛哥都说我好看。我搓着腰间随时携带的香囊呐呐而言。
是啊，越变越好看了，你真的很好看，阿牛的眼光？他端详着我，嗯，果然不错！他拉起我的手包在他满是薄茧的手心。
四不负如来不负卿
春去春回
阿牛哥和村长儿子共同拥立的王——贤王。
他还有一个名字：无尘，这是他的法号，我前几年救过的瘦和尚，今天已经身躯伟岸，丰神俊朗，面对三军，指挥若定了。他是前朝遗孤，国破后被人藏在寺庙里。他一直以为自己就该是个和尚，直到十五岁有前朝臣子找到他，让他出山为王，复兴大业。他只想念经，不管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国仇家恨，于是他逃了，昏在路上。是我救了他，他又拿起屠刀成魔了。是我的错吗？
圣水湖底的相遇之后，陈家村就成了修罗场，他让自己的人撤到湖边，伪装成溃败的模样，引十八路敌军来袭。原来他早两个月就在上游拦坝截水，等到敌军深入湖底，上游放水。听阿牛哥跟我眉飞色舞的说起这一战奠定了贤王一代帝王大业，这一战斩杀了多少强兵良将的首级，我就呕吐不止，一想到现在的圣水湖底沉淀的都是人的尸体和血肉，我食不甘味，连烤鱼也不好吃了。
陈家村全村人除了我偶遇贤王被保护了起来，其他人都被屠杀了，包括阿牛的父母和村长一家，在他们佯装溃败的时候，敌军占领了陈家村，屠尽村民做军粮，可是阿牛和村长的儿子们好像并不难过，每天除了数砍下了多少脑袋，就是分搜刮来的金银珠宝，还有女人，我不属于能瓜分的行列，因为我是贤王看上的女人，是他的丫头。贤王也会拿了珠宝给我看，写首诗词念给我听，可是我每天除了昏昏沉沉的睡，食不下咽的吃，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想我的心跳在看见头顶温柔的阳光之后便停止了。
有一天我看见他写诗词：不负如来不负卿。
问他，你还记得如来吗？你为的苍生又是谁？我指着外面喝酒吃肉的兵士们。
他深深的看我，还是八年前一样的莫测的眼光。他说，丫头，男人的世界你不懂。作为男人，家国天下，为家为国为天下，争斗就是我们的热血，什么时候不再争斗，尘归尘土归土，男人不再是男人，我也不再是我。
我说男人的世界好凶残。
凶残的男人他正在坐拥天下。我二十岁的时候，他的铁蹄已经踏遍这一片大陆，地图上没被标注的地方越来越少，终于在众人拥戴之下肯登基为帝，村长的儿子们阿牛哥之流也都封了侯拜了相，豪门贵阀们也都各自进献了一干美女与新帝，帝都照单全收了。后宫里莺莺燕燕亮的晃眼。
你的如来也要你渡化天下的女人？
我问他，他笑说我这是吃醋了。
他说他会给我最好的，一朝为后，享尽富贵，和他并肩而立看尽天下繁华。他说他会做一个好皇帝，爱民如子，恩泽天下，他说他会大赦天下，再不杀戮。他说了很多，我看着他兴奋变形的脸，一阵恍惚。
五不负如来不负卿
爱有来生
金册已入，圣旨已下，昭告天下，新皇大婚，绿萝为后，同时册封的还有两个妃子，是阿牛的干妹妹和村长大儿子的妻族女子。凤銮叠翠，十里红妆，身后一派喜气洋洋，举国欢庆，城门口有人撒钱，百姓们忙着捡钱，有钱捡，也并不在乎是谁撒的。
贺你今日大婚，喜得两位佳人仙姝，良辰美景，春宵苦短。绿萝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后会无期。绿萝走的干脆，不带走一片云彩。皇宫里乱作一团，皇帝看了留书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气的发抖：她终于会写字了吗？女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怨。下令封锁皇城城门大肆搜捕一无所获，这时候百姓疯传看到一个身着青色纱衣，长得比观音还美的仙女，骑着凤凰西去了，皇帝立刻带兵去追。
圣水湖边，我们相遇的地方，我们定情的地方，我们第一次吵架的地方，湖水已经很丰沛了，再不见往日干涸与杀戮，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有鱼群欢快的游来游去，时间果然可以掩埋一切罪恶。陈阿婆的坟已经被水冲走了，陈家村也没有了，现在是一片汪洋大泽。
他说过也许更多年以前，这里曾经也是一片修罗场。那又是怎样的情形？这就是圣水湖边的村民不敢私自吃鱼肉的原因吗？
湖边有水草，湖里有鹤鸣，怎么看都是安静祥和。他果然能做到泽被苍生吧？
秋风起，雁归时，二十年前从湖里出生，二十年后向湖里死去。
皇帝追到湖边看到的是一幅美丽的画面：水面平静，波涛暗涌，绿萝疯长，层层叠叠裹着一身素纱的她，慢慢的沉入湖底，有鱼群围着她游来游去，像是欢迎她，天上一排排的大雁飞过，像是送别她，风中梵音大作，整个天空布满了七色的云彩。
他看着湖水里绿萝的脸渐渐模糊，那一片绿萝他走不进也砍不灭，他就眼睁睁看着他的绿萝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了，只觉得心痛至极，鲜血淋漓。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他握紧拳头。
十八年来，他住在绿萝曾经住过的屋子，那里有绿萝纺过的青麻，那里有绿萝晒得鱼干，还有绿萝住过的床，还有她穿过的肚兜。
他曾经颓废过，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直到有一天，机缘巧合，他听到有个前朝老嬷嬷，说起绿萝的身世其实是前朝公主，被他杀死的皇帝的妹妹，先皇最小的女儿，她认得那襁褓，当年公主出生，梵音大作，皇帝正昏庸年迈缠绵病榻，有高僧说他早年杀戮太多，造孽太重，命不久矣。有人进言说公主受佛祖庇佑福泽超过皇帝，恐不是吉兆。于是他悄悄派个贴身内监将小公主处死，内监抱着小公主到乱葬岗，一时内急放下襁褓出恭的功夫，襁褓不知怎的就没了，回来也没敢声张就说已经处死了。
国初定，表面一派歌舞升平，实际上千疮百孔，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封了那么多妃子，只不过是平衡各股势力。他以为绿萝小女儿情怀，只是吃醋生气了。
原来你是知道了吗？愧疚，自责，悔恨，他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
绿萝，原谅我吗？来生，定不负你！
十八年，他励精图治，终于四海昌平，百业俱兴，他想他对得起他的天下和苍生了，他的妃子们也给他生了好几个继承人。
他想，是时候来找她，这一片湖水，这一片绿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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