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猫

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他们是一见钟情


1.

那是一个秋日,老张正在去机场的路上。

通往首都机场的高速向来没个畅通的时候,车子走走停停,坎坎坷坷。坐在驾驶位的院里的年轻医生一叠声地道歉,说没想到这个钟点还堵成这样,莫不要误了主任接人才好。他倒是不急的,他鲜少有机会接她,每次去时无论如何打好提前量也总会有莫名其妙的事发生。后来索性也再不急了,反正左右都是要让她等的,她也不介意,她总等着他。这可绝不是她平时中意的那种绅士派头,不过他从来是个粗人,她是知道的。

轿车慢吞吞的速度让老张心烦,他只想睡觉。可车开得慢时,膛子里憋屈,又是睡不着的。于是他想抽烟,可在车里抽烟终究不太好。作为一个医生,他算烟量大的,为此妻没少骂他。可她总会视而不见,就像他对她行李箱里露出的雪茄未从置喙一般。为了他的健康,妻会训他,让他“不吃不喝”;她却会温言软语地劝他,让他“吃好喝好”,别尽捡便宜货。他是个头脑简单的男人,不知道这两种爱哪个更真挚些,是源于爱情的亲情还是源于亲情的爱情。不过他记得,他与她,他们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却有如出一辙的粗犷而敏感的内心,不羁又放荡的灵魂。他们都是那样热爱快乐、用尽气力追求快乐,但又耽溺于永恒的孤独与痛苦。这与抽烟这件小事是没有关系的。

这个女人是他生命中的光火。她是那样美,虽然他宁愿她丑一点,不那么耀眼,可以让他永远护于翼下。但每当他抚过日渐稀疏的头发时都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老了。医院里顶出名的美男子,哪怕到了约摸五年前,他看上去还像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人,可这几年里,生命力的折线仿佛撞到一个拐点,斜率的净值陡增,变了太多。他的抬头纹加深了,腹间的余肉也多了些,虽然因他身量很高,并不太显,但体积终归是见长的。可她每次都会亲亲他的太阳穴然后说,“总还算风韵犹存。”那双唇的形状是那么凛冽,似极了他的,可又比他的丰满性感得多。老张心里知道,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爱他,爱得要命,他亦是如此。

说来也好笑,他们明明不是彼此喜欢的类型。就像很多个头高的男人那样,老张偏好娇小的女人,就像妻一样,最好再柔顺些。可她那么高挑,那么明艳,根本是深蓝的冰焰与临渊的玫瑰。而她也总是说,将来一定不会找个像他的情人。她喜欢知礼守节,成熟儒雅的君子,像他那样不读书不看报又不善言辞的浑人她可受不了。但他们之间的爱是那么莫名,又那么热烈。当最本能的爱以其最原始的力量冲将出来,竟深沉得让人害怕。

他,这匹行走于世间时冷傲又躁动的孤狼,在她面前是最卑贱的奴隶,低到了尘埃里去。而她,他世界的女王,执着他双手呈上的鞭,却只会用来抽打他的敌人。他们在初见时便臣服于彼此,然后时间一晃便是二十余年。

他爱这个女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忠于自己的妻,虽然他并不爱她。

与妻的相识说来算是浪漫的,旁人都道是段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医患姻缘。可他自己清楚,这纯粹是个误会。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作记者医院落到自己手里,他是个刚从医大毕业不久的新手医生,玉树临风,沉默寡言。他们原本没什么交集。

可他永远忘不了那天,她的脚伤将好,快出院了。她那美丽却有些神经质的母亲拿着她的病历来与他确认情况,不知怎地说着说着便央他帮自己女儿做媒。他本不好管闲事,但当时正好有个同事条件不错,单身许久,想找个女朋友,于是他便应承下来,“我这里正好有个不错的人选。”可谁也不知道他这番成人之美的好意到了她母亲那里怎么就变成了毛遂自荐的勇武?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过。

他最终还是点燃了一根烟,摇下车窗,看着烟灰零落地在风中散去。那始终是一个错误,一个将错就错的错误,他本应该及早抽身离开的。

老张记得,他本没想过那么早结婚,他真心地想专注于事业,趁着二十多岁的年纪做出一番成绩来。毕竟那是个充满了机会的时期。可那个年代的生活也着实太无聊了些,社会闭塞,娱乐匮乏,晚上过了八点连喝口小酒的地方都找不到。于是他被恋爱这项从天而降的娱乐诱昏了头脑,便让自己分了心。而且那个后来成了自己妻子的女人细细看去,面皮白净,身材娇小,也真不是没有几分风流味道。

“可是我对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过爱情。”他对他马上将要见到的女人承认过。他也还记得结婚前夕他那想反悔的话梗在喉头、说也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像一口不够浓的痰。是啊,在所有人眼里他们都是相配的,同为大院子弟,身家清白,职业体面,连她都惑于他的皮相,捧出一颗冲动的真心,可他知道他们根本就不合适。性格不合适,遇到的时间也不合适。妻应该找一个更文雅更懂得体恤的男人,而自己则应在更成熟的年纪找一个更活泼或者更娇柔的女人。只可惜他们终究还是彼此蹉跎了,他们有浓重的亲情但也仅此而已。在那个年代,很多事都是将就的,一将就就将就着过了一生。

想着那个曾经有鸿鹄之志的自己终究没能逃脱年纪轻轻就结婚生子的命运,老张竟罕见地有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悲哀。虽然现在于自己的领域,他也算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专家了,可他实则是可以做得更多,做得更好些的。他是个男人,是个永远追寻着成功与被认可的快感的男人,是一个想给自己心爱女人更好生活的男人。

所幸老张的脑回路从不长于多愁善感,就像他看着车窗外北京难得的秋景时只会想着今天的天儿不错而不是觉得好不容易这空气里飘的是落叶而不是雾霾了。她赶上了一个好天。

“我们就快到了!”司机兴奋地喊了一声,年轻人总是没有耐性。

他思量的是这次可千万别再走错接机口了。从香港那个弹丸之地来的飞机居然也算是国际航班,简直可笑。

2.

琰是个喜欢漂亮男人的女人。在这个时代,女权与男色以正相关的形式飞速普及着。不过她向来喜欢美的东西,这却是与这几年里的潮流无关的。所幸她心里唯一爱着的男人是个美人儿。她以一种充满母性的心情爱着他——虽然她不觉得自己内心有任何母性可言,不过爱总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感与对其他人是不同的。她始终记得屠格涅夫的《初恋》里那个可以作全世界女王的齐娜依达只是渴望着去作一个人的奴隶。而她对那些人的爱多多少少也都是这样的。只有对他的不同。那份爱与崇拜和献身无关,纯粹出于本能。她还记得十四岁时的那几个月里她身体里涌动的那份渴求着依赖他的本能,可他是那么忙。后来她不再渴求他了,但那份爱意竟仍在那里。

他们是一见钟情。他是第一个爱她的男人,她也是第一个那么爱他的女人。她觉得这份爱与世间一切都无关,却又与万事万物都有关。那股弥漫在他们之间的力量如此原始而强大,像燎原的野火与洪荒的巨浪。诚然,男人的身上有很多优点是她所欣赏的。比如他勤奋执着,做起事来没有个结果绝不罢休;再比如他精于技术,于自己的专业领域里充满创意,很是出挑。这些都是琰,这样一个慵懒又乐于与世事和解的人所不具备的。可这又有什么相关?她想,就算旁的男人有一样的品质,哪怕再出色些,我也是不一定喜欢的。

可她偏偏无条件地爱着他,充满了怜惜。有一次她曾半真半假地抱怨过他年轻时没把握住去美国的机会,他竟深深地记在了心里,经常喝完酒后还独自为此伤怀,内疚极了。其实她完全是为着他——横竖她又不怎么钟意新大陆,也是不太想去的。她只是想着如果他年轻时真是选择了远走高飞,凭着他的天赋与才华,定也是能有一番成就的。在那边作医生,工时短,收入丰,地位高,他会过得很舒服,哪里用像现在这样,人到中年还每天上四五台手术、趁着周末飞去外地讲课,一周七天,全年无休?哪里还会使她为那些畸形的医患关系替他提心吊胆?只可惜那种她期望他所能拥有的好日子怕是没什么可能实现了,就算上海医改了,又几时才能轮到北京?他们都是那种有着浪漫主义内心和现实主义头脑的人,因此才同样明白那份灵魂撕扯的痛。他总是愧疚没能给她更好的生活,但她只是心疼他。他们的心里永远装着彼此。

可惜无论如何,这个男人都不是能陪她走下去的那一个。他是个简单的男人,她是个复杂的女人,他们太不一样了,甚至无法真正沟通。比方她对文字如饥似渴,可除了学术著作之外,他是读不进书的,当然她也会劝慰道:“读太多书是痛苦的,没什么意思。”……不过她也并不真的需要人陪,她是一匹孤狼。

这趟飞机有些太过平稳了,一阵气流也没遇到,平稳得让她难受,平稳得像她在香港的生活。没什么可抱怨的,可就是不爽快。

她是个北方女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刀烈马的那种。她也是个老派的女人,一个绝望的浪漫主义者。

她是如何长成这个样子的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与她自幼在书中读到的差太多了。她读到的是英雄美人、是绅士淑女;她读到的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虽然她没有蠢到去执迷于此,但这真实的世界仍然物欲横流得让她心惊。在一个社会里,当以貌取人意味着男人在与一个美丽女人交谈的时候都直觉性地在思索着她打算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而自己又愿不愿意负担的时候,这恐怕真的就是浪漫主义的死亡了。他们简洁地忽视了最直接的一个可能性——或许她只是觉得这人生得好看呢?

她觉得这个年代太崇尚效率至上,太喜欢简单直接,太中意目的明确,从而错失了许多沿途的风景。一切都因简洁化而变得雷同,从而不值得被记忆,就像这机窗外的云,几个小时过去了却仿佛没什么变化。但人们又是多么喜欢对各种小事斤斤计较啊!即使她也承认这种锱铢必较或许才是现实生活的本质,可她永远记得自己爷爷的云淡风清。

那是在她还不太懂事的年纪,一个日头昏斜的午后。爷爷难得不知为了什么由头而讲起战争年代的往事,说的正是台儿庄附近的一场战事。“那天我们从山上的营地出征,山路盘迴。我回头一看,那队伍绵绵延延得竟看不到头。”老人语调平淡得很,是不会讲故事的那种人。“后来呢?”她追问。“后来我们回来的时候,只零零星星地剩下几个人了。”他还在抚着她的头,仿佛讲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仿佛他不是当年的那个机枪手,仿佛他的副官没有被打死在他眼前。

说来爷爷与她是不亲近的,一来自从当年解放战争时被炮火从城楼上轰下来之后他的身体总不见好,二来她是个女孩儿而她父亲是个男孩儿。老人总是会疼自己的长房长孙多些,或者是自己女儿的后人,虽然她的那两房哥哥是如此平庸。

不过琰从未因此而觉得愤愤不平,因为她是跟着自己的姥姥姥爷长大的,是母亲这边最宝贝的大小姐。毕竟因姥姥是舞蹈演员的缘故,他们只有母亲这一个孩子,所以当老年无事时,对外孙女总是格外宠些。

说来自己家里的人始终还是姥姥好看些。她是标准的回族美女,大眼睛高鼻梁,两颊的婴儿肥平添了几分清纯,因着一支春江花月夜名动京师,在歌舞团当了十几年的独舞演员。那是个让傅聪央着帮忙记谱子的女人,那个是在舞会上负责与毛周跳舞的女人,那是个除了音乐与舞蹈什么也做不好的敏感脆弱的女人。可她是那么美,那么纯粹,那么自私得可爱。

她始终还记得几年前自己离家来港时姥姥眨着大眼睛对自己谆谆教诲的情形,她说“女人的贞操是顶重要的”,她说“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懂得自爱,莫让别人看低了去”……她长长的眼睫毛扑扇得让人心折。万幸有琰的姥爷这位不算潇洒却聪明绝顶的扁舟子在战火纷飞中登上了她的明月楼。

姥爷出身南京,是续弦的儿子。他祖父在这富庶之地作掌管钱粮的官员,外号“徐半城”,因为每次徐家趁天将自家的银箱打开在院子里晒的时候那银光能照耀半个金陵城。不过幸或不幸,他的一位叔叔抽大烟把家抽败了,也正因如此他家的子侄四散飘零从而避开了大屠杀。

姥爷上面有六个兄姊,下面有一个弟弟,最差的也有大专文凭。大姊是当年北师大刘和珍的同学,在北京有个四合院,终身未嫁,为自己的幼弟幼妹操劳,直到一百零五岁上才无疾而终。二姊飘飘荡荡嫁到加拿大,07年回国探亲,舟车劳顿染上了非典,九十几岁死在异国他乡。三姊最漂亮也最佻达,早年间嫁给了国民党高官的长子,一生荣华,却偏偏活得最短,八十几岁便走了,到死也没能跟不在台北的手足见上一面。当时只有姥爷最长的哥哥陪在她身边,那也是个老国民党,住在南港,两年前琰去台湾玩时才有幸拜访过。他们八人,自从年少别离后甚少重聚,可心却始终是在一处的,这种亲情如今怕是难寻了。

琰觉得自己的姥爷也是个神人,明明是个搞文艺的富家子弟,在十年浩劫里却审时度势活得滋滋润润,丝毫没有受到时事的波及。但哪怕有这么一副醒目的头脑,他也从没想在事业上作出一番成就,只衷于窝在自己的太师椅上看看闲书,下下象棋,或者起身打打台球。他的英语好得吓人却从来也不讲,只永远笑得像波斯猫一样事不关己又通透明达。他嫌姥姥笨,又极端崇拜她那份毫不掩饰的纯粹与美丽。

这都是极好的,琰想,只可惜那个风云际会的动荡年代她是无缘参与的了,所以她正努力融入这个时代去感知一切。她非常非常努力地尝试着,就像她的父母努力去爱彼此一样。她发自内心地爱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这种爱与她对那个男人的爱是那么相似,不理解、不接受却出于本能地热恋,带着母亲子宫般的温暖。

飞机就要降落了,还是那么平稳。她不禁渴望有些颠簸,渴望失重带给人的性欲的感觉——那种大腿内侧肌肉的紧张感,那种股间因对未知的渴望与恐惧而产生的刺痛。她不禁想到自己那两个跟着MH下落不明的朋友,想象着如果这架飞机失事了,除了自己的家人和他,还有谁会为自己真诚地心痛一下呢?可她是不希望他心痛的。她真的舍不得。

她又回到了这座离开后才发觉深爱着的城市,回到了他身边。她办好了入境手续,拿了行李,从国际航班的到站楼走出去。希望这次他没有走错接机口,她想。

3.

北京首都机场T2航站楼的接机大厅走出一个高挑时髦的女人,她绕过围栏,径直投入一个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怀抱,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过那样。。

“爸。”她把头埋进他的胸膛,轻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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