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的另一边

第一章

镜子

我头一次推门进去时他就保持那个姿势。

那是一间空白的房子。空荡，而且苍白。他躺在一张红木摇椅上，闭目养神。膝上盖着一张磨损严重的英式羊毛毯。摇椅，毛毯，便是这房间仅有的色彩。

“先生。”

我唤了一声，他没有反应。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是不存在这个空间的幻象。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机器人不可能有幻觉。

“先生。”

于是我又唤了一声。他微掀起眼睑，慵懒地应了一声，复又闭起眼，沉沉睡去。“罗拉。”他喜欢这么叫我。尽管我有个编号叫TH--96，可是他更喜欢用这名字叫我。他说那是他女儿的名字。“罗拉。”

他经常叫我一声后，便再不发一言。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只有在他不说话的时候，我才感觉他是个老人。摇椅吱呀吱呀地诉说着上个世纪甚至更久远之前的事。先生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他有着年轻的面容却衰白的头发。是你们停了我的时间。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里总带着责怪。是的，是我们用药物和机械维持着他的生命。先生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是他给了我们机器人一个时代。我们尊敬他，我们需要他。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让他无休止地活下去。这是总部给我的程序里输入的指令。我的存在，仅是为了这个理由。就如一缕青烟，被系在了历史衰老的夹缝里。“罗拉，我想有面镜子。”“是的，先生。我马上给你置办。”“不是那种水银面的东西。我要我梦中那面镜子。桐木，镂花。古董镜子。”他眯起眼回忆，仿佛他面前真有那么一面镜子。我向总部报告时，总部稍微地吃了一惊。对于他们这些世界最高新科技集中的头脑，这应该也算地上极少数的难事之一。最后他们还是在博物馆里找到了这面几个世纪前的镜子。“这是我以前用过的镜子，应该是吧。我的记忆也开始模糊了么？”先生凝视着立在他面前的镜子，像普通的来人絮絮叨叨叨叨又絮絮。不一会，便沉沉睡去。嘴角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捡起羊毛毯给他盖上，轻轻带上门，把他留在那个回忆的空间。

......

第二章

猫

一开始他只是能看见一只猫。“罗拉，那里有只猫。”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他指着镜子的下部，那里空无一物。“那是幻觉，先生。猫是已经绝种的动物。”他不理我，径直看着镜子。眼里的光芒却黯淡了许多。“那是一只波斯猫呢。长白毛，蓝眼睛。”“波斯猫。”我迅速在输入我头脑的资料里搜索了一下。“一种动物，体型轻巧，长毛，从波斯古国传入中国。”“好标准的答案。”他掀起眼睑，看了我一眼，复又合上，苦笑。“我女儿很喜欢它。她整天带着它到处跑。把漂亮的一身长毛混得灰灰的回来。现在想起来，罗拉她很像那只猫呢。白裙子，蓝眼睛。”“那只猫今天偷隔壁的鱼了。罗拉也挨打了，正在哭呢。”“那只猫今天跟罗拉一同从树上摔了下来。它没事，罗拉却应该很痛吧。”“那只猫今天生了四只小猫，都是长白毛的，好看得很。”“那猫今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罗拉找了一天也没找着。”先生开始每天给我说那只猫。每一天，每一天。仿佛真有一只长白毛蓝眼睛的动物，在镜子里吃喝拉撒，陪他的小女儿玩耍。“罗拉很像那猫啊。”这通常是他结束回忆的一句话。我知道，这时候的罗拉，不是在说我。穿白裙子蓝眼睛喜欢跟猫四处玩耍的罗拉，不是我。“那猫今天死了。车祸。”“罗拉很像那猫啊。罗拉……也死了……”先生说完，闭上眼睛。一颗液体从眼边滚出，如他的眼神一般混浊而黯淡。

......

第三章

空间

“罗拉。如果可以到镜子的那一边去该有多好。”“那是不可能的，先生。那是不存在的二维空间，无论科学多么发达，虚拟空间都是无法到达的。”我冷静地给他解释。其实，作为机器人的发明者，这个道理他远比我清楚。“人类大脑的力量是你们估计不到的。”他摇头，摇椅有节奏地吱呀响。“那是属于我的世界。”“那是只有我眼睛能看到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只属于我自己。”先生这么说时表情异常的坚定。“是的，先生。尽管如此，哪个空间仍是虚拟的。它只存在你的思维里。”他微侧头，苦笑着看我。“罗拉，你总是给我泼冷水。你好残忍，罗拉。”他晃了晃摇椅，羊毛毯滑落下来。“这个房间好空。”“先生。这里有你需要的一切设施。你只需要按按钮。”这也是他当年的工作之一。把各种功能的工具合在一起，让空间大些，再大些。“可是，会很寂寞。”说完，他又沉沉睡去。在细微的呼吸中弥漫着浓浓的衰老的味道。

第四章

另一个人类

“先生。”我敲了敲门。“总理来了。”我侧过身，让轮椅有足够的空间过去。推着轮椅的TH-X9看了我一眼，了然地笑笑，有些僵硬。总理，我们的另一个神。世界上仅存的另一个人类。先生自小的朋友。“你这里有面镜子。”“是哦，是面好镜子。我妻子，我女儿，我的猫，我的房子。都在这面镜子里。”“好镜子啊。你记得吗？初中时我们把楼梯间的镜子摔破了，老师还因此断定我们俩将来肯定没出息呢！”“对啊对啊，我记得。他要是知道现在这样准会大吃一惊。可惜他那么早就去了，可惜啊。”“可惜啊……”两个老人，一面镜子。在一个苍白的空间里，他们聊着上个世纪，上上个世纪，甚至几千年前我们不了解的话题。摇椅晃着。他们聊着。镜子立着。那是他们的世界，一个被历史以往的角落。我们不能插足，甚至，不能靠近。“如果能到镜子的另一边去该有多好啊！”先生终又提起这个话题。他对那个虚拟的空间是如此执着。“如果你到那边去了，记得把我带上。我们再一起去湖畔公园下棋。再让我看看你的罗拉，你的猫。”“好主意。呵呵，好主意。”“呵呵。”“呵呵……”两位老人自顾自地笑起来。一笑竟没了尽头。但二人凝视镜面的瞳仁上，都蒙了薄薄一层水汽。“TH-96?罗拉?”TH-X9转头看向我，眼里满是羡慕。“你有个好名字。”

……

第五章

鸟

“我家对面有一座林子。里面很多鸟。”“我妻子每天早上都会陪我去林子里散步。每天早上，每天早上。”“就这样子陪我慢慢变老。”“啊，罗拉。不要再在你脑里搜索有关鸟的资料给我。我脑子里有它们的形象。精灵，机巧。”先生说这些话时破天荒没有看着镜子。而是看着窗外。“先生，你定又是看到了幻象。”我准备给他重复我重复过多次的理论。“不，罗拉。那不是幻象。那是我的世界。镜子另一边的世界。”“倒是这，才是真正的幻象。”“窗外一片葱郁。但那只是人工制造出来的一种景物，刺激中枢回路以产生对它的反映。实际它并不存在。”“你知道吗？罗拉，鸟这种生物，是很有感情的。”“当年有一只鸟喜欢停在我的窗台上，我就喂它食物。久而久之，它便跟我熟络了。每次我一打开窗户，它便会飞下来。你瞧，就是那窗户。”先生指的是镜子里面。我依然只能看到苍白的房间和他苍白的脸。但是，在他眼里，那里有一座建在树林对面的小洋楼。二楼左边第一个窗台上停了一只肥硕得失去线条的鸽子。“如果……如果我在这窗前等待，又有谁会为我而来呢？”他转眼看向窗外，眼神里满是衰老。一如摇椅的响声。我脑子里蓄满各种资料。但我却找不出任何适用的词句。“窗外一片葱郁。没有鸟的声音，没有生物的气息。宁谧得令人心慌。罗拉。你会感到悲哀么？”“对于生为机器人，你会感到悲哀么？”“悲哀？那是什么？”得到我的回答，先生自嘲的笑了笑。“对了，你不会懂。”“你能用各种语言跟我交谈，但你没有任何感情。”“你可以准确地做到程序设定的任何难事，但你没有自己的思想。”“你的电子眼能看到黑夜里的乌鸦，但你看不到我镜子里的世界。”“你脑子里有关于鸟的所有资料，但你永远没办法让文字转化为形象。”“你有最优秀的头脑，最强壮的身体，最漂亮的面容，最喜人的性格。但你没有最基本的名字。”“这就是悲哀，罗拉。”先生一字一顿地重复。“这就是悲哀。”

......

第六章

殇

“昨晚我妻子去世了。”“她走的时候我正在研制服务型Ⅱ号。就是你的始祖，罗拉。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先生长叹一声，靠在摇椅的靠背上。他每天每天地注视着镜子。每天每天。每天重复着几个世纪前做过的事情，经历着几个世纪前经历过的悲欢离合。他在镜子另一边，重新又面对了一次残酷的生离死别。罗拉，猫，妻子，一个一个地，将消失这幕悲剧在他面前一再上演。“如果……如果在失去的时候就去把它找回来，事情怕是会完全不一样吧？”黯淡着说完这句话的先生，在我眼里长出了透明的羽翼。拍了拍，却摆脱不了肉体的束缚，无力地垂下，然后消失。“罗拉，如果可以到镜子的那一边去该有多好。”我已经习惯于不反驳。因为我察觉到这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只是向镜子瞥去一眼，便又低头继续忙活。先生不会责怪我的失礼。他本就只是想有人听他说。不需要回答，只需要聆听，足够。“罗拉，你们会满足我的一切愿望么？”“是的，先生，那是我们的义务。”“那么，把我的时间还给我吧。”先生依然闭着眼睛，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个角落。摇椅吱呀地响着，像是低声抽泣。总理昨晚走了。负责照顾它的TH-X9没有依照命令给他注射药物，于是他走了。随后，TH-X9也启动了自毁机能。总部正竭力抢救TH-X9的IC核，企图弄清他失常的原因。我没有告诉总部，我是TH-X9自毁前收到他最后消息的人，不，机器人。“罗拉，我想我的程序出了问题。他的思念像洪水一样冲刷我的思想。我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像少了个零件。”“罗拉。罗拉是个好名字。罗拉，我也有名字了。他叫我卡索，我的名字。”“罗拉，这辈子我第一次有自己的名字。罗拉，如果机器人也有来生我想做人，我想陪他一起散步听他讲他年轻的故事该哭时候放声哭该笑时候尽情笑。”“罗拉，我感谢他，我要救他，他让我把时间还给他于是我还了。我知道他走的时候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安详。”“罗拉，我知道我的系统机能其实没有毛病，我只是想当个人类。而我终于当了一回人类因为我哭了，尽管你可以把那当作是管体碎裂溢出的机械油可我还是很高兴，罗拉……"“就如乱码一样，颠三倒四，满满地占据了我所有内存。”先生知道总理的死讯后什么也没说。平静得令人诧异。半晌他才吐出一句。“他总算解放了，他真幸福。”我握了握手中的针筒，转过身去。我居然又看到先生背后长出了透明的羽翼。悠悠地，向镜子飞去。然后，我头一次在镜子里看到先生以往看到的景象。树林对面的小洋楼二楼左边第一个窗台上停的鸽子白裙子蓝眼睛像天使般的女孩和她长白毛蓝眼睛的猫。先生与总理坐在湖畔品茶，说着我不懂的语言聊着我不懂的话题。先生的妻子端上一盘蛋糕，很软，很香，我一辈子也不可能烤出的味道。镜子里的景象回复苍白时，我回过头。先生如往常一样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只是，已不再呼吸。先生已经到了镜子里的世界。他的世界。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发生的这一切。我想告诉总部先生到镜子的另一边去了。但他们一定会面无表情地说，TH-96，异想天开是会害死一个机器人的！我感觉眼角有液体滚出,是机械油。或者是卡索说的，泪吧。

......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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