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再低处（组诗）
山羊的早课
在牧区，山羊每天的早课
就是趁东方日出前，从简易的羊棚
奔丧般奔至那个背阴的向阳坡
并自觉站出一个很方的方阵
今天刚好有十二只，十二只山羊
明眼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谁是狭路相逢的
那个告密者，但此刻
它们一律低下头，像是默哀
又像是每日餐饮前必行的祷告
（谁也不敢席地静坐，那怕下跪半条腿）
她们在等，她们在等
一条尾巴亢奋上翘的牧羊犬
粉墨登场
月下梨花
说到梨花，说到白色的超短裙
说到雪盲和晕眩
说到晕眩和袒露
以及心迹里泛起的血潮
说到那一瓣梨花，是遥无归期的天涯
这容颜姣好的美人，白得往死里开的美人
它比忘忧草更容易受惊
它为风而泣，为雨而一地苍凉
而满目的鸿爪雪泥
细细回味了兔起鹘落的惊悸，恰好暗藏了
我浮浅的怨恨，和细微的忧伤
一滴墨水
一滴墨水在黄昏走失
在春天的潇湘馆，一滴蝌蚪似的墨水
化作一幅仕女图，或者画轴里
一条喵喵叫春的猫
一滴墨水，当她踮起脚尖伸长颈子
一滴墨水依然是一滴墨水。当她隐身于
一枝狼毫的亢奋与骚痒里
或者，沥滴着作迟疑状
她仍然是一滴上好的墨水
而就在画家们抖开宣纸
收藏家伺机待沽的当口
一滴檀香的墨水
终于耐不住寂寞
纵身化作酥痒的暧昧
此刻，一只褐色的蝙蝠
在夜的瞳孔里一寸寸迷失
坦白
你气喘吁吁，终于坦白：
死小于生，袅袅炊烟小于撒满盐巴的道路
面包小于雪花，严冬小于滥情的初春
小于搅人视野的一地鹅毛
你镜中模糊的面影，小于泛黄的月白背心
小于窗外冷杉树上取暖的夜莺
你得承认：锅碗瓢盆小于一日三餐
骨牌凳小于八仙桌，屋檐下修篁清瘦的影子
小于供桌上那双永远提不起的竹筷……
你得承认：孤独冷寂，小于活色生香
谨小慎微，小于晦涩与诱惑
一只波斯猫经年乖戾的爱情
小于道德细软的银项圈
一九七六年的一枚伍分硬币
这枚年诞生的伍分硬币
带着一月的哀思，周游世界
也许它见过九月那簇小小的白花，闻到
十月那一缕酒香
也许摇身一变，成为收藏家的最爱
成为珍奇的压岁钱
也许它作为门票费
游过天坛故宫圆明园
对照天安门城楼辨认过自己的国徽
也许它曾是煤老板的一盒熊猫牌火柴
山里娃手里的一个黑馍，广西前线士兵的一次
不经意的占卜。夜半美容院小姐嘴上
那个不到十分之一的葱饼
不然，为什么三个商场收银员
都嫌它脏嫌它留有北国的油污南国的熏烟
但它在我心里仍享有无比的敬重
它经历了共和国的风雨
依然有着饱满的麦穗和庄严的国徽
稍加擦拭后会露出依稀闪光的银子
蟾蜍
惊蛰之夜
她们甩掉难忍的痒，和原罪的尾巴
褪去不知是谁加冕在身的黑袍
听从五月的集结号，忘掉时间
阵雨样消失在田间地头
她们不叫春，不叫床，不叫屈
指甲大的身子，深陷爆芽的农事
她们最怕成为宠物鸟的最爱
成为刀俎下精美的标本
她们喜欢群居，像我家的穷亲戚
集伴于村前屋后，马铃薯一样晒太阳
偶而咳出声来，会被指认
向季节示威，密谋或暴动
一只腥味十足的手，会是自己的命运
鸡棚，或者河塘浅处那坨鲜活的诱饵
会是自己的宿命。如若这样
也必定拒绝滴血认亲的游戏
不认吹鼓手牛蛙为爹娘
不认江南为好时光，并且死也不忘
自己穿麻戴孝的身份
捅灶灰者说
我是乡村炊烟的守望者
手握竹条，打马串村
我有包公的脸和火焰的心情
爱用烟灰色暧昧
涂抹村姑的心。爱把自己
比作欲望的清道夫
排除岁月淤积的疼痛。爱把灶膛
比作男人的最爱，比作
旧年花事奇痒难忍的耳朵
爱在竹子开花时，摘一束
晃过童年屁股的青竹条
做日子耳顺的耙子
爱五分友好地
调侃那些目不识丁的女子：
一灶头的灰烬，可做十筐墨水
可做千筐天下文章——
年关将至，我用粗糙的手
如痴如醉
把乡村的炊烟抚摸
马的研究
一匹马不同于几匹马
一匹马就是一匹马
它多疑、怨恨，妒忌，自暴自弃
整天以发情的姿态跟自己过不去
两匹马，即使是露水夫妻
即使在皇宫溜溜的跑马场，获得
最廉价的喝彩，即使其中一匹
得到皇帝的箭牌，两匹马
终究相安无事。三匹马
就不同了，像中国式家庭
或者第三者插足。四匹
就是兵马俑前并辔而行的神马
五匹正适合一场极刑
六匹，七匹呢……就是马群和风景
适宜豢养，偶然放风
去追逐季节闪亮的雪线
而灰色的马厩
典藏着一盏喑哑的马灯
晓弦，本名俞华良，浙江绍兴人，曾在《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报月刊》、《绿风诗刊》、《飞天》、《人民日报》、美国《长春藤》台湾《秋水》《创世纪》等报章杂志发表诗多首；多首诗作被选入《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著有诗集《初夏的感觉》《晓弦抒情诗选》《仁庄纪事》等。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常务理事。现在浙江省嘉兴市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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